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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22日

建設民主社會的第三條道路


雖然中央政府為香港的民主化設下關卡,但我相信民主仍是大勢所趨,我也提出:在過程中我們不能只滿足於民主形式的追求,也應對民主社會的實質內容作多點思考。基督徒更應從信仰立場反省:應如何建設民主社會?最通常的兩條路是左傾的親中派和傾向極端自由主義(單單重視自由人權)的民主派──這也可說是左傾的民主派(對比支持民主的右派而言)。我也對這兩種路線提出批評,但有沒有可行的第三條路呢?這不是容易的問題,我這裡只能作出初步的探索。


我們要追隨宗教右派嗎?
其實廣義上支持民主的自由主義都有左中右之分,香港人比較熟悉的多是左派(我以下提到的左派或右派都是接受廣義自由主義的),但其實在美國自由主義右派有很強的影響力,這也是小布殊基本上奉行的政策。支持小布殊的人中保守的褔音派信徒佔了很大比例,這群人通常被傳媒稱為宗教右派(the religious right) ,這個名稱有點貶義,因為在學術界和主流傳媒中大多數人傾向左派,所以他們都不大欣賞右派的思想,有時甚至把他們批評到一文不值。我認為很多這類批評都是建基於誤解和曲解,自由主義右派其實有不少優點。

右派在某方面是很重視社群的:它強調國家強大、社會穩定和道德價值(家庭價值),所以通常提倡增國防開支,有較大傾向在國際外交中採納單邊主義;它較贊成以法例管制色情、賭博和墮胎,和採納加強家庭的社會政策。右派認為紀律與秩序對社群是很重要的,而罪犯接受懲罰才是公平,嚴重眾案需要嚴厲懲罰阻嚇,所以也傾向保留死刑。但很弔詭,右派另一方面又傾向個人,特別是個人的經濟自由,所以他提倡小政府(和低稅制),反對以公費支持醫療服務,反對干預商業,反對太多福利,以減低公民的倚賴性,及不致對勤勞的市民不公平。

右派很多措施其實都是針對一種過分膨脹的左派政策,例如過分強調個人人權把社群的凝聚力削弱,過多的福利有時效果適得其反,對國際外交和罪犯存浪漫的幻想有時會危及國家和地區社群等等。香港教會的關社方向也比較偏重道德與文化方面,在這方面與宗教右派有點相像,但把香港教會等同宗教右派也是不正確的,因為香港教會沒有一套完整的關社策略,有很多問題根本很少思索,也沒甚麼立場。若談到經濟問題,有一位基督徒經濟學家告訴我,他的經驗告訴他香港信徒很多是左傾的,相信財富的重新分配多於純淨的經濟自由。我個人以為右派最可取之處的是對社群、道德和家庭的重視,但有時的確少反省社群中的不平等(如種族和男女之間的權力不平衡),國際的單邊主義和過分忽視社會福利也並不可取。總而言之,我們對宗教右派的思想,要有批判性的吸納,而不是照單全收。(但政治並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答案,左派與右派的並存有互相糾正的作用,香港政壇似乎太缺乏右派了!)假若教會只關心道德問題,卻對公義的問題漠不關心,不單不能反映聖經的整全福音和耶穌的全人關懷,更會令人產生偽善的印象。

自由社群主義──多層次的自由主義
或許我們根本不能系統地陳述所謂正確的基督徒關社哲學,但經過一段時間思考,我認為較可行的第三條路,也與信仰較為吻合的是當代的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 ,這並不否定廣義的自由主義,如泰勒(Charles Taylor) 所言,社群主義只是另類的自由主義,近年他更清楚表明「今天沒有任何頭腦健全的人會否認[普遍權利]是任何自由社會的一個重要向度」,「我所提倡的是一種更複雜和多重元素的自由主義」。我認為這可稱為自由社群主義或自由主義中間派(參新社群主義者代表Amitai EtzioniThe New Golden Rule裡的闡釋。)

我批評極端自由主義,目的不在全盤否定人權,而是指出人權的限制,而且我們若忽略了社群和道德的角度,人權本身也難以長期地維持。個體的確有尊嚴,但他並非孤立和絕對自主的一粒原子,而是活在與上帝和與社群的關係中,這種關係也蘊涵著責任。極端自由主義的人權語言也會產生誤導:有些人認為當他們有權利做X(they have the right to do X),即代表他們做X是正確的(it is right to do X),但這樣推論是錯謬的,因為縱使社會賦予我們權利作一件事,這件事仍可是不道德(如說謊、婚外情),不恰當或不值得鼓勵(如懶惰、浪費)。此外,有一些東西你不作不違反人權,但可能這是你的責任(如考敬父母),或是值得鼓勵的(如服務社會),甚或是超英勇的美善(如為別人的人權犧牲)。泛人權思想把個體的自由高舉,把道德語言邊緣化,以上的區分也漸漸被遺忘,慢慢人權成為了一切,合乎人權就成了理所當然的行為,而社會也喪失了激發人超越單單不違反人權,去追求崇高價值的語言。

此外,自由與道德也是分不開的。極端自由主義者認為社會愈多自由就愈好,但太多自由不一定是好事:社會存在太多誘惑,人們就不能專注他們身負的責任,而他們也不一定把自由用於正途,也可能用自由去傷害別人。當我們委身於某些人和事時,往往要放棄某些自由, 單方面強調自由對委身精神(如婚姻)的培育是不利的。再者,若社會過分自由化和多元化,人們缺乏共同價值,衝突就很容易發生,而且長遠來說,人們是厭惡道德和價值真空的,所以這種情況很易讓一些操縱人心的意識形態有機可乘。

所以自由社群主義這第三條路,結合了傳統的元素(如美德)和現代性的元素(如自主性) ,在個體權利和公共的善中找平衡。美好的社會不能把任何一方面絕對化,右派太重秩序,左派則太重自主性,都不是真正的平衡。至於具體的政策要視乎特定的社會的情況,不察情況,盲目地應用某些放之四海皆準的價值(如人權和自由) ,只是教條主義。「愈多自由愈好」不是絕對真理。

Etzioni提出新的金律:「你想社會如何尊重你的自由,也要怎樣尊重社會的道德秩序。」今天香港的社會已百病叢生(家庭、教育等),很多問題都源自社群意識、道德責任感和委身精神的低落,這和人權與自由的思想漸漸進入港人的潛意識式式相關。然而今天不少民主派人士仍只是單純地援引人權自由的思想支持進一步破壞香港的社群和道德的政策,如賭波合法化和同性婚姻,實在叫人失望,也顯示極端自由主義的危機正在發生。香港要走民主化的道路,但如何能同時保存秩序與自主的平衡,是一個關鍵卻同時備受忽略的問題。
(政制改革的神學反省.四之四)

關啟文,〈建設民主社會的第三條道路〉,《時代論壇》886期,20048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