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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17日

宗教與科學的戰火重燃?——論道金斯的無神論




導言:宗教與科學的戰火重燃?
不少人都說,在人類歷史中,宗教與科學正在進行一場殊死之戰,教廷審判伽理略就是一個明顯例子。其實這說法有很大問題,因為宗教與科學的關係是相當複雜的,一些衝突的個案故然存在,但這不能反映兩者有本質性、不能避免的矛盾。再者,近代的歷史學家指出宗教對科學的發展也有不少正面的影響,甚至認為現代科學的興起很大程度要歸功於基督教的創造論。所以,宗教與科學的戰爭說基本上是一個神話,特別是最近五十年內,科學與宗教的對話已迅速發展成為一門茁壯的跨學科研究,而其中的主流意見是肯定宗教與科學的和諧的。


雖然宗教與科學的戰爭說大體上不真確,但的確反映部分事實,就是一些信奉無神論或自然主義的學者(包括一些科學家,但更多是哲學家)高舉「科學是唯一真理」的旗幟,積極宣揚宗教是反科學的迷信,對這些科學主義者來說,宗教和科學勢不兩立。他們基本上繼承了啟蒙運動中較激烈的反宗教傳統,對上面談到的發展趨勢當然感到不是味道。他們也大多相信世俗化理論,認為隨著社會的現代化,宗教會漸漸消亡,然而當代的歷史和社會學內部的反思,都對世俗化理論帶來質疑,顯示宗教的活力和影響力不減反增,這樣的現象自然叫他們心焦如焚。在這些情況下,他們對宗教作出猛烈攻擊,並企圖重新挑動宗教和科學的矛盾,是可以理解的。在當代科學主義者中,最有使命感和最有影響力,可說是牛津大學的動物學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了,他近年以科學家的身分攻擊宗教不遺餘力,重新拉開宗教與科學的戰幔。

道金斯──由進化生物學家到無神論的大祭司
道金斯在牛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在進化生物學的領域聲名卓著。他的第一本著作《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在1976年出版,令他聲名大噪。他在早期的著作已表達對宗教的不滿,後期更因著創造論者的攻擊,在1986年出版另一本暢銷書《盲目的鐘錶匠》The Blind Watchmaker),奮力維護進化論,並對創造論者作出無情攻擊和嘲諷以下的說話表示了他一貫辛辣的風格:「如果你遇到某人聲稱不相信進化論,你大可說此人無知、愚蠢或發瘋(或者邪惡,雖然我不願這麼說)。」

道金斯並不認為進化論只是一個科學理論那麼簡單,它更是我們認識人類和宇宙的鑰匙,是世界觀的基石。他此後陸續出版的《伊甸園外的生命長河》River out of Eden(1995)《攀登不太可能的高山》Climbing Mount Improbable(1996)《刃解彩虹》Unweaving the Rainbow(1998)等書,都是用來維護進化論自然主義的世界觀。道金斯對達爾文理論的熱誠及推廣絲毫不讓當年被稱為達爾文的喇叭狗的赫胥黎,所以有人稱他為達爾文的洛威拿。他行文流暢,辭鋒銳利,所以他有不少暢銷的著作,並經常在媒體上發表言論及作通俗性演講。由於他對推廣普羅大眾對進化論的認識有相當大貢獻,現在他在牛津大學擔當Charles Simonyi Professor of th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的講席,其主要任務就是幫助公眾認識科學

然而他的矛頭不單指向創造論者,更直指宗教本身,他提倡宗教與科學必然衝突的說法,認為宗教是反科學的迷信。2006年一月他為英國的一個電視台(Channel 4) 主持了兩集節目,叫萬惡之源(The Root of All Evil) 攻擊宗教不僅是非理性,而且是邪惡和有害的,他的激烈言論引發不少爭論。在2006年,他也出版了《上帝的幻象》(God Delusion)一書 (下面用GD代表;BWM則代表The Blind Watchmaker) ,全面攻擊宗教和批判其理據,及為無神論辯護,可說是他的代表作。本文會對道金斯的無神論作出評價。
道金斯的無神論──闡釋
無神論的科學自然主義
《上帝的幻象》的序言中,道金斯開宗明義宣稱,作一個無神論者是勇敢和美好的選擇,無神論者擁有獨立和健康的心靈,也可以是快樂、平衡、道德和理智上滿足的。(GD, pp. 13) 對比起來,宗教只是一種與證據相反的幻象,是一種固執的錯誤信念,及精神錯亂的徵狀。 (GD, p. 5) 

他來說,上帝就是「一個超人、超自然的智慧,他故意設計了宇宙以及其中一切事物(包括了我們)。」(GD, p. 31) 他反對一切上帝的信仰,認為任何形式的上帝假說不單沒有必要,更可以用概率理論來排除。這源自他科學自然主義的立場:宇宙中只有物質的存在,而心靈﹑美和道德價值都由此而來。(GD, p. 14) 他認為神蹟違背了科學原則,並說:在十九世紀之後,受過教育的人不可能再相信童貞女生子那種神蹟而不感到尷尬!(這種說法是荒謬的,我活在二十一世紀,是一個受過教育但相信神蹟的人,卻不感到任何尷尬。)


科學與宗教──沒有互補,只有衝突!
在當代宗教與科學的對話中,一個常見的立場是分隔互補說,它認為科學與宗教各自隸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既不會衝突,也不會重壘。就算是非宗教信徒也有不少持守這種立場,例如Martin Rees是一個著名的劍橋天文學家,他認為宇宙最大的奧秘是:「為基麼有事物存在而不是空無一物呢?」這些問題超越科學的領域,而屬於哲學家和神學家的範圍。按照這種立場,道金斯那種堅持宗教與科學必然衝突的說法是混淆了科學與宗教的領域。不過道金斯鄙視這種立場:「如果這些問題超越了科學的話,那它也超越了神學家的領域王國。」 (GD, pp. 55-56) 這重申了他那「科學以外無真理」的立場。

道金斯堅持宗教的上帝假設也是一種科學,只是一種壞科學,而且不少神蹟的宣稱(如耶穌生於童貞女、拉撒路復活)都是可以用經驗來驗證的,所以也屬於科學的範圍。再者,創造論/設計論與進化論是主要解釋生命起源的兩個假設,所也以無可避免會發怎衝突。當然,道金斯認為科學已徹底打敗了宗教,然而不幸的是,因為一些進化機制的副作用,宗教這種迷信好像精神的病毒(mental virus) ,不單沒有消滅,還不斷蔓延。道金斯滿有使命感要把這種局面扭轉,把宗教徹底消滅。

道金斯攻擊宗教與神學
對於道金斯來講,宗教根本是一種浪費,沒有甚麼用途,他書中充滿對回教和天主教的攻擊。對於宗教研究以及神學,他只有輕視。1993年,劍橋大學打算設立一個神學與科學對話的星橋講席, 道金斯在報章抗議道:「神學家不作任何事情,也不影響任何事情,沒有獲得任何成就,甚至沒有甚麼意義。… 是什麼讓你們認為神學是一門科目呢?」

他更認為宗教在道德上是有害的,例如他認為「舊約中的上帝在所有小說中可說是最不討好的人物:充滿妒忌與驕傲,是一個小氣﹑不公平﹑不寬恕的弄權者;一個血腥的種族清洗者…」 (GD, p. 31) 簡而言之,耶和華是一個邪惡的怪物,他很吃驚今天還有這麼多人信奉祂。書中他不斷引述宗教人士作惡的極端例子,如回教徒的自殺性襲擊和恐怖主義,一此美國基要主義者謀殺了一些做墮胎手術的醫生他甚至認為一些溫和的宗教也要負責任,因為他們教導孩子要對信仰毫不置疑,是這種盲目的信仰氛圍為極端主義提供士壤,所以「我們應該譴責宗教本身」,而不單是極端教派。

道金斯論上帝﹑進化論和設計
佩利(William Paley)的設計論曾經有很大影響力,他把生命和鐘錶類比,認為正如後者需要用鐘錶匹的設計去解釋,前者也需要一宇宙設計師去解釋。道金斯值得欣賞的一點是,他願意承認這論證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甚至說在達爾文出現之前,我們難以作一個理智圓滿的無神論者,這是因為他明白到「面對有機生命的高度的不可能性,偶然性不是解決方案。」(GD, p. 119) 然而他相信達爾文已把培利的論證徹底摧毀了,因為自然選擇足以解釋複雜生命的出現,因此設計假說就沒有必要了。對於道金斯來講,自然選擇就是盲眼鐘錶匠。他在書中也對智慧設計提出批評,重申維護進化論的論點。我不認為道金斯這些論點有太大說服力,但由於這些問題已有不少討論,我不多談了,下面集中探討他對創造論的另一個批評。

<設計論不是一個真正的選擇方案>
道金斯並不滿足於說自然選擇是一個更好的選擇方案。他指控「設計論不是一個真正的選擇方案,因為它帶來的問題大過它解決的問題:誰設計了設計者?」 (GD, p. 121) 他認為「任何能智慧地設計出好像DNA/蛋白質機器那樣複雜的東西的上帝必然至少跟那機器一樣複雜。」(BWM, p. 141) 這樣,如此複雜的上帝豈不是需要另一位一樣複雜的上帝去設計,如此直至無窮,所以「上帝解釋只是帶來了無限倒退。」 (GD, p. 109) 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傳統有神論的反證>
道金斯不單認為以上的思路可以推翻創造論,更可用來證明上帝的存在是非常非常不可能的。他指出上帝有能力控制宇宙的每一個粒子,又可以聆聽每一個人的禱告,一個可以執行如此多功能的上帝比世界上任何一部超級電腦肯定要複雜得多,那這位上帝是如何產生的呢?說這個超級複雜的上帝是偶然產生的,當然其或然率是非常非常低的。若說他是其他上帝設計的,又會產生無窮後退。所以他認為,任何複雜性都只能起源於簡單性,即使有一個神,他也必定是某種累積性進化過程的產物(可能在另一個超級宇宙發生)(GD, p. 156) ,這當然不是宗教所信奉的造物主。所以,上帝的存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道金斯的無神論──批判
宗教真的是罪惡之源嗎?
從道德角度批評宗教由來已久,在啟蒙時期尤為重要。面對這些指控,信徒應該謙卑反省,以史為鑑,但是,這並不能證明宗教本質上是邪惡或錯謬。首先,我們不能把所有宗教混為一談,例如道金斯多所詬病的回教極端主義,事實上也是主流基督教所譴責的,一個宗教或某個教派所犯的錯誤不能自動算在所有宗教頭上。然而,不幸的是,基督教歷史上也出現過不少嚴重錯誤,這些例子不容否認,其實也是我們可以預期的,聖經早就區分了真信徒與假信徒,而耶穌就說過「靠他們所結的果子你們就可分辨他們。」 (7:15 - 23) 更根本的答覆,是指出宗教在道德上的誤用並不代表宗教本身在道德上是邪惡的。

打個比方,許多邪惡都來自性欲,如強姦、因感情糾紛而起的仇殺等,難道這就意味著要禁止性慾,或說性慾本身是邪惡的嗎?又例如二十世紀的邪惡,如種族清洗、化學武器或其他大規模殺傷力武器和納粹黨大規模屠殺猶太人(或六四屠城)等,都與現代科學和技術脫不了關係,難道就因此說科學本身就是邪惡的嗎?這些都指出問題的關鍵在於誤用,人會誤用宗教也會誤用性慾和科學。正確的使用,不是全盤否定,才是誤用的真正解藥。

再者,我們要指出道金斯雖然打著科學的旗號,但他對宗教的攻擊卻不科學化,只要懂少少社會科學研究的人都知道有代表性的樣本是多麼重要。世界上有數以億計的宗教信徒,要找一些宗教信徒的邪惡例子是輕易而舉的,道金斯「萬惡之根」的節目和他的書單方面地引述不利宗教的例子,這種「論證方式」是宣傳多於客觀的科學研究,我們也不要求隨機抽樣了,但不符道金斯觀點的反例卻被完全被忽略了:一方面我們可羅列大量信徒的高貴事蹟,另一方面也可指出二十世紀許多犯罪與戰爭恰恰來自無神論者(如史太林和毛澤東),而受害者往往包括很多宗教信徒。這樣顯示,宗教有時帶來邪惡,但很多時也帶來美善;而反對宗教的無神論也可能帶來邪惡。總結而言,說宗教是萬惡之根,實在是懶惰和偏頗的說法。道金斯的基本問題是,不懂對複雜的事物作出恰當的區別,也沒有深入思考宗教在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道金斯駁斥了“宗教與科學互補論“嗎?
道金斯堅持創造論和進化論必然不能調和,然而英國學者麥格拉斯(Alistair McGrath)與普爾(Michael Poole)都指出神導進化論(theistic evolution)的可能性。他們認為基督教可接受科學在自身領域是自主和有權威的,也不反對進化論──這只是認為上帝利用自然選擇的方式來創造生物而已。普爾指出同一樣事物是可以同時有幾種形式的解釋的。「道金斯沒有認識到,談論生命來自自然選擇的進化,與生命來自上帝的目的和意旨,兩者在邏輯上並不衝突。」所以進化論可以修正培利的機制,卻不能說進化論否證了所有形式的設計論或創造論。

雖然我自己不接受神導進化論,但不完全排斥其可能性,也認為這個可能性最少證明了創造論和進化論不是必然矛盾的。道金斯若要推翻這說法,就要否定神導進化論的可能性,但似乎他並無什麼特別有力的反對觀點。他說,若提倡神導進化論,上帝顯得懶惰,最後更有「無事可作」的危機,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GD, p. 118) 這個反駁根本完全誤解了視神導進化論者的基本策略,因為上帝不直接干預這世界,不用神蹟的方法去創造生命,對於道金斯來講是懶惰或無所事事;對於神導進化論者來講,卻是上帝的自我限制,充分顯示了祂的慈愛、忍耐和尊重創造的整全性。

在與道金斯對話時,另一有名的生物學家哥連斯(Francis Collins)(是他領導人類基因圖譜計劃的) 也提出了神導進化論,道金斯這樣反對:「如果上帝真的要創造生命和人類,他在生命產生之前等了100億年,再等了40億年直至人類出現,使用這種極端迂迴的方法不是很奇怪麼?」哥連斯就這樣回答:「我們憑甚麼說這種方式奇怪?… 如果他希望我們是自由選擇去尋求他(而不是被強逼),那他使用進化的機制[創造生命] ,不至在世界留下太明顯的痕跡,不是很有意義的一種方式麼?」再者,我認為這個問題不當地採納了人類的視野,對我們有限生命的人類(特別是生活節奏急速的城市人),甚麼東西都要用最高效率完成,只要電腦慢一點兒,我們就感到不耐煩。然而上帝有永恆的時間,七天或七億年或七萬億年有分別嗎?再者,如果我們認為七十億年是太迂迴,但七天就不迂迴,那一些性子急的人可能會質問:上帝不是全能的嗎?七天也太無效率了,為何不是0.0000000000000007秒?然而性子再急的人也可問為何不是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7秒???對上帝而言,這些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

總結而言,道金斯並不能推翻神導進化論,創造論和進化論必然衝突的說法並不成立,宗教與科學互補論仍然是一個可行的模式。


道金斯否證了上帝麼?
道金斯否證上帝的論證有這樣的前提:
(P1) 上帝根據定義能設計宇宙,他因此非常複雜。 
(P2) 因為上帝非常複雜,上帝過偶然地產生(coming into being)是極不可能的。
其實我們可同意(P2) ,但這根本不能用來推翻上帝的存在,因為信徒根本不認為“上帝是產生出來的”——上帝是自有永有的。道金斯所推翻的‘上帝‘根本就不是基督教所相信的上帝!這表明道金斯對宗教缺乏起碼的瞭解。

或許道金斯也知道信徒可以這樣回應,所以他曾說:「你一定要說上帝一直在那兒,但…你為什麼不說‘DNA一直在那兒’或者‘生命一直在那兒’呢?」(BWM, p.141) 這反駁也是軟弱無力的。我同意有神論者與自然主義者可以相信一些永恆的東西──上帝或DNA是自有永有的,邏輯上兩者都是可能的,但這樣已足夠令道金斯的否證失敗。再者,從經驗事實的角度,永恆存在的基因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事實上無神論者也接受DNA只是在宇宙進化的後期才出現的,DNA實在難以在灼熱無比的宇宙大爆炸中存在吧!

道金斯摧毀了設計論證麼?
道金斯認為,用超越的設計者來解釋生命是不合法的,因為設計者的起源仍舊需要解釋。這個論證可以分析如下:

<論證一>
A) 如果我們用A解釋B,只有當我們能進一步解釋A,前者的解釋才算合法。
B) 如果用上帝解釋生命的起源,那上帝的起源是不能進一步解釋的。
C) 所以,用上帝解釋生命的起源是不合法的。

但這種說法經不起批評,理由如下:首先,若我們用進化論自然主義去解釋生命的起源,也要訴諸一些宇宙的基本條件(如大爆炸的起初狀況)和一些基礎的自然定律,但自然主義者並不能進一步解釋這些基本條件和定律(除非道金斯接受定律等的無窮後退) 那按照 (A) 的原則,進化論自然主義的解釋也是不合法的!這樣看來,道金斯對設計論的批評其實是用石頭砸自己的腳!

再者,(A)不單對無神論同樣有殺傷力,其實也會摧毀所有解釋的可能性,因為若我們不接受無窮後退或循環解釋,那任何世界觀都有一些最終極原因是不能進一步解釋的,任何解釋追溯到最後都有個起點,這是邏輯使然,並非有神論特有的毛病。所以在我們的理性和經驗探究中,我們盡可能地追溯原因,只要每一步都有證據並符合理性規則則可。設計論的解釋的合理性在於此:我們一致的經驗顯示,有組織的複雜性是智慧心靈的產物,而非盲目的偶然性可充分解釋的。因此,複雜的生命的出現,指向設計師的存在。就算自然選擇能提供一個滿意的競爭方案,也不能否定設計論證的合法性,最少道金斯以上的論證沒有什麼說服力。

<論證二>
道金斯也說:當上帝能夠設計複雜事物時,上帝至少跟所設計的事物同樣複雜,這樣上帝也是需要解釋的,這引起了解釋的倒退。因此上帝不可能設計了有組織的複雜性。這可以分析為另一個論證:

D) 上帝設計了這個世界上所有有組織的複雜性。
E) 任何能設計這種複雜性的事物者,至少跟他設計的事物一樣複雜。
F) 所以,上帝至少跟生命一樣複雜。
G) 用同樣複雜的事物去解釋另一樣事物是不合法的。
H) 上帝的複雜性仍需要解釋,因此用上帝去解釋有組織的複雜事物是不合法的。 

上面的 (E) (G) 都有問題。先考慮 (E) ,通常道金斯先描述上帝的巨大能力(控制,發送資訊等等),然後說上帝必定是複雜的,但從「巨大能力」到「巨大複雜性」的跳躍沒有邏輯的必然性,道金斯沒有提供任何有力論證。道金斯的基本問題是把上帝理解成某種超人,既然上帝有超乎人的能力,那祂也應有比人腦複雜的「神腦」,這根本已假設了自然主義,認為智慧或精神的能力一定要建基於物質的基礎,但這根本不符合宗教對上帝的理解。奈格爾(Thomas Nagel)儘管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也看到了這一點:「但是上帝,無論他是如何,他不是自然世界中的一個複雜物質。」上帝應該是超越物理定律的心靈,因為是他的意旨解釋了物理定律。生命的複雜性是指生物體是由大量的物理構件在很精密的條件下配合而達成某些功能,然而,上帝是非物質的靈體,根本就沒有物理構件,所以也就根本沒有生命那種複雜性,所以設計論者並沒有所謂進一步解釋的問題。 道金斯再次顯示對宗教有巨大的誤解。

讓我們再考慮(G) 。用同樣複雜的事物去解釋另一樣事物真的是不合法嗎?道金斯也沒有對這前提作出論證,但(G) 的反例卻俯拾皆是。例如你可以用汽車設計者(人類)去解釋汽車的成因,但很明顯汽車設計者遠遠複雜過汽車,但沒有誰會說前者是不合法的。再比方,考古學家毫不猶豫用原始人類去解釋石斧的存在,但前者的生物結構當然比那石斧複雜。

這樣看來,AB的相對複雜性與A能否解釋B,沒有必然的關係。那即使上帝的複雜性跟生命一樣,也不意味著用上帝解釋生命的起源是不合法的。上面已經說明,設計論的解釋是建基於我們一致的經驗,再者它也有其他優點:這符合我們對自己智力活動的體驗,更容易理解,因為我們明白理性之所以能克服不可能性,是因為心靈有能力在龐大的‘可能性空間’ 中用智慧選擇最符合目標的可能性,由我們在日常生活選擇交通工具到電腦工程師寫出人造衛星的程式,都彰顯這種能力。其次,上帝可同時解答其他困難的問題,如“為什麼宇宙存在而不是不存在?” ,道德的責任從何而來等。

我的結論是,道金斯的論證二也是不成功的,因為前提(E) (G) 都是錯的。進化論並未能戰勝設計論。


結論
道金斯的書充滿著各式各樣的問題,實在不能在這裡盡錄,例如他承認難以用進化論的自然選擇去解釋生命的起源。理由很簡單:在沒有生命之前,自然選擇不起作用。他最後基本上訴諸偶然性,但連無神論者奈格爾也承認道金斯並沒有圓滿的解釋,這樣一個小概率事件(生命產生)如何發生。生命的起源仍舊是個謎。

道金斯希望他的書能幫助信仰者轉變成無神論者,他認為凡是具有開放心靈的信仰者都會這樣,不肯轉變者必然是因為他們的頭腦閉塞。我看罷他的書,但對上帝的信心依然堅定,這不是因為我沒有開放的心靈(我過往就曾多次懷疑信仰),只是因為道金斯的論證實在脆弱不堪。連他的無神論盟友,奈格爾都批評:「這本書充滿了嘲笑,不專業的哲學,歷史與當代的恐怖故事,人類學的揣測。」

不幸的是,道金斯今天對於年輕人通過媒體產生了很大影響。他的論證並不強,吸引人的反而是他的科學家身份。他在科學的名義下販賣他的無神論──他對他的自然主義似乎抱一種狂熱的宗教性態度,這對於科學與宗教來講都不是好現象——我想科學家和宗教學者還是應該致力重建宗教與科學的和諧。

Dawkins, Richard. 2006. The God Delusion. London: Bantam.
McGrath, Alister. 2004. Dawkins’ God: Genes, Memes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Oxford: Blackwell.
Nagel, Thomas. 2006. "The Fear of Religion. Review of The God Delusion by Richard Dawkins." The New Republic, October 23, 2006, pp. 25-29.
Poole, Michael. 1994. “A Critique of Aspects of the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of Richard Dawkins”, Science and Christian Belief vol.6 (April 1994): 41-59.

 [關啟文,〈宗教與科學的戰火重燃?——論道金斯的無神論〉,載《校園》,20073/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