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啟文,社會與政治
然而劉曉波的厄運沒完沒了,因為他堅持民主運動,所以他經歷長期的折磨和數次監禁。他發起《零八憲章》,再次惹禍,在09年聖誕日被判入獄11年。他在博士論文寫道:「人應該在正視人生的殘酷和血腥的前提下投入現世生活,每個人都要在充滿苦難的抗爭中,完成自己獨特的一生。…人是注定要死亡的,…但是即使毀滅,也要在死亡的抗拒之中毀滅。」劉曉波坐言起行的氣魄特別令人動容,在89年6月1日的絕食演講中,他說:「我希望通過我們的這次行動,結束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只動口不動手的軟骨症!」
劉曉波對專制的批判
劉曉波勇於對不平事尖銳批判,他1996年在獄中這樣寫道:「二十世紀是一個大邪惡造成大苦難的世紀… 極權主義對人類精神的扼殺。無視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反人性嗜好及其制度的盛行,是二十世紀最醒目的標誌。」(〈在傳統的真理觀和人類的苦難之間〉,《北京之春》總第90期,2000年11月,頁43。)他在1988年撰文「混世魔王毛澤東」,我年青時看到這題目已感震撼!如劉曉波所言:「中國人都沒有公開鞭屍的勇氣,在對他[毛澤東] 否定時,一副羞答答的樣子」,然而劉曉波卻絕不羞答答,直斥毛澤東:「沒有人比他更心狠手辣…更沒有人能夠把自己裝扮得像紅太陽一樣光輝燦爛。」毛「把中國傳統的專制政體、把中國人的愚昧和軟弱推向了前無古人的極端…對於中華民族來說,毛澤東不啻千古罪人」。然而我去年到訪一個中國農民家庭,在大廳仍然看到一張這千古罪人的紅太陽海報,實在令人唏噓。
劉曉波清晰指出我們追尋的應該是一種制度和文化上的徹底改革,不能「只反昏君、貪官而不反專制…尋找『明主』、『清官』是中國人做了幾千年,至今仍然在做的夢。…不是昏君、貪官使專制政體腐敗,而是專制政體的先天性產生著昏君、貪官。如果沒有民主政治的保證,任何人在專制政府中都將成為昏君、貪官…沒有制度的保證,任何掌權者都將走向獨裁。」所以他的結論是:「最重要的不是否定作為個人、作為昏君的毛澤東,而是否定作為整個專制政體的總代表的毛澤東。」(以上引句見《悲劇.審美.自由》,頁35-45。)真的是一矢中的!
劉曉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
有些人說劉曉波是全盤西化派,就著他對西方自由人權的擁抱而言是對的,但他也對西方的「自由」社會有強烈的批判(主要受到法蘭克福學派的影響)。他認同要「對大眾文化持一種激進的批判態度…大眾文化所培養的受眾是一群趣味相同、粗糙、低劣的同質人。換言之,資本主義制度自發地利用大眾文化進行一體化的操縱。」這並不能產生真自由。
「他們的世俗慾望使現代的消費社會患上了致命的癌症──一種喜氣洋洋的災難。富裕的生活、充分的享受、趣味的平均化、影視圖像和大眾明星添滿了人們的閒暇……這一切都在窒息著人們的反思能力、懷疑精神和反抗的衝動,使人的精神世界普遍地蒼白化。不願意獨立思考,不願意選擇冒險的生活,對時尚和流行的盲目順從,把現代社會變成了由可口可樂、流行音樂和肥皂劇組成的廣場…人類失去了提升自己的生命質量、追求超越價值的衝動,失去了以懷疑和批判為起點的創造力和想像力。」他慨歎:「我們沒有了幻想,而只有得到一臺法拉利跑車的渺小心願;我們不再被神的靈光照耀,只想仰望麥當娜漂亮的臉蛋和修長的大腿。」(以上引句見〈在傳統的真理觀和人類的苦難之間〉。)
這些評語同樣可應用到香港社會,只要把麥當娜換成周秀娜。
有些人認為為了追尋制度上的自由,精神上的庸俗化(甚或墮落)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有些人更以自由人權之名歌頌這種趨勢。然而劉曉波一方面對自由民主制度的追尋毫不含糊,但同時卻指出自由社會仍然需要精神的提昇和超越價值的指引,這樣才能避免大眾文化的「一體化操縱」。
結論
我絕不是說劉曉波的思想都對,這裏只想讓更多人明白他那種充滿熱情的批判性思考。他洞悉現實和人性的黑暗,但仍希冀最超然的價值和理想,無論是專制和「自由」主義都不能叫他滿意,那他如何能不悲觀?然而劉曉波說: 「我對整個人類都是悲觀的,但我的悲觀主義並不逃避,即使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悲劇,我也要掙扎,也要對抗」。當然,這樣做是有代價的,劉曉波完全明白:「立志於成為一個人的國人,必須有付出巨大代價的心理準備,別指望在自己短短的一生能過上人的生活。」(〈啟蒙的悲劇──五四運動批判〉,《明報月刊》,1989年5月號,頁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