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鈞博士的文章〈關於宗教對話問題〉有9個部份,很概略性地探討了宗教對話的意義、目的和方法,裡面有不少洞見和有啟發性的意見,也有不少看法是我認同的,如進行宗教對話的人「不應持偏見、成見,也不能預設對話的結果,…要能輸得起。」(頁3),和應「容受和尊重對方的信仰。」(頁4)了促進討論,我這回應文主要集中我不同意或感到不清晰的地方。
宗教的源頭作為宗教對話的起點?
吳汝鈞認為就宗教的源頭(如人何以提出宗教)等問題,「不同宗教比較容易找到共識,找到可相” 通” 之處。」(頁1) 他多次強調宗教的源頭就是人的內在心靈:「宗教理想是內在於人的心靈的,是人的心靈可以達致的。」(頁1) 所以作為 「上帝而遠離人間,則也失去上帝的意義。」(頁2) 既然宗教「有共通之處,例如,它們都是環繞著人類的福祉來設計…這都可視為對話的基礎。」(頁5)「宗教既是人的宗教,則人人必有一些重要的課題需要解決的。若能聚焦於這些重要的人生課題上,例如對死亡的超克,便容易把不同的宗教聚合起來」。(頁2) 「若從這些基本認識的大處出發,我想比較容易進行宗教對話,也比較容易產生一些結果。…若牽涉各種宗教的特殊面相,這樣很難找到對話的基礎。」(頁2)例如因為基督教與佛教就宗教實踐方法「各有不同說法」,所以「難以對話了。」(頁2)
我並不贊成把宗教與人的心靈需要和人生問題截然二分,但我想就吳汝鈞以上的觀點提幾個問題,可供我們進一步探索:
- 吳汝鈞對宗教的詮釋似乎比較偏重了內在性一面,我不討論這詮釋正確與否,但想指出這已是一種偏向,與某些宗教(如佛教)較貼近,而與另一些宗教(如基督教)格格不入。例如吳汝鈞說宗教的「內在性是就人的心靈來說的。當然這心靈不是經驗心,不是個別心,而是普遍的無限心。」(頁2) 然而猶太教、回教和基督教都會否定內在於人有一種普遍的無限心。一般而言,吳汝鈞對宗教的理解採納一種人類學的進路(th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religion) ,一些重視天啟的信仰對些進路是不盡同意的,他們認為人性並不是神的真理的基礎或判準,人墮落之後有很多渴求都不一定反映神的心意,所以純用人性角度去詮釋宗教是不對的。又或許他們作出宗教(religion) 與信仰(faith) 的區分,認為前者的確是出於人的需要,但後者卻是建基於啟示,所以我們應用後者去審判前者,而不是用前者去審判後者。他們認為上帝在天,人類在地,本質上兩者就是有無限距離的,要依附人類的需要或投射而存在的上帝並不真是上帝,而是偶像。我不一定完全同意以上觀點,只是提出吳汝鈞可能要就他對宗教的詮釋作更多的澄清和辯護。
- 我不反對盡可能發掘宗教之間的共同點,但是否這一定是最好的宗教對話起點呢?其實就吳汝鈞對宗教對話的目標的理解而言,這種說法也沒有必然性。吳汝鈞認為「對話的目的還是聚焦於對對方的理解,也在理解對方中深化對己方的理解。」(頁3) 所以「對方是否接受這些前提,不應影響對話的可進行性。」(頁4) 若然如此,只要大家有正確的態度,為何雙方不可以就著彼此不同甚或相反的觀點作對話的起點呢?就以基督教與佛教的宗教實踐為例,前者重神的恩典,後者重自心的覺醒,兩種說法的確很不同,但大家為何不可以坐下來,向對方解釋自己的觀點,使大家達成理解。這不就達成了宗教對話的目標嗎?
- 當代很多思想更認為對共通點的追求反映一種普遍性的迷思,無論是日常的對話或宗教對話,我們都應培養一種對他者的差異性(otherness)的尊重,真正的關係並不需要建基於同質性。若從這角度出發,宗教對話應正視而不是迴避不同宗教的「特殊面相」。有些時候吳文也好像贊成這點,他曾說宗教對話的目的「是增加對對方的理解,消除雙方之間的鴻溝、隔膜和誤解,而不是要確認某一宗教為普遍的宗教」。(頁2)然而他亦說:「我們不應只停於歷史時間中,應從這裡超越上來,追求一普遍的宗教目標。」(頁8) 這就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促進人的心靈福祉。這是宗教的” 超越的連結” 的基礎。」(頁8) 這種「普遍的宗教目標」儼然成為各特殊宗教之上的普遍宗教。那究竟吳汝鈞認為宗教對話應否追尋一種普遍性或統合一切宗教的超越連結呢?在這裡可能要作多些澄清。
- 眾所周知,基督教是歷史的宗教,但追尋宗教的本質的進路通常都會淡化宗教的歷史性,吳汝鈞在這方面也較傾向布特曼的觀點:「就基督教來說,基督教的歷史發展並不重要,但作為聖子位格的耶穌才是最重要的。…歷史自身沒有終極性可言,但聖經的福音和耶穌的位格則具有終極意義。歷史的意義是由福音決定的。」(頁8)我不反對「宗教的福音與人生的意義有密切關連。」(頁8) ,也不是說歷史本身有終極性,但基督教獨特之處,就是這沒有終極性的歷史領域,正是神救贖的對像,正是有終極性的聖子道成肉身的場所。基督教的使徒信經中,不單有關於終極的信條,也包括沒有終極性的彼拉多和馬利亞!
包容性的問題
吳汝鈞對包容性的態度也有點模稜兩可,有時他相當重視包容性。例如他認為對比基督教,「佛教有較寬廣的包容性,差不多已成為宗教界的共識了。」(頁4)因為佛教「包容基督教,把它的愛化為慈悲。但是基督教則未必能同樣地包容佛教。」(頁4) 我不是要完全否定這說法,某些基督教傳統(如極端基要主義) 對其他宗教的不寬容的確是事實,然而以上的說法或許太籠統了,在這問題上佛教和基督教都有多樣性。基要主義只是基督教的一個傳統,而基要主義式的佛教不也存在嗎?不少法師不也口誅筆伐,專揭基督教的瘡疤和聖經的「錯謬」嗎?有些「包容」的佛教徒態度較溫和,認為基督徒也許也有得道的可能性,但他們不都堅持他們覺悟的路才是最高法門,而基督教的路徑是為那些缺乏「慧根」的人而設的嗎?佛教把基督教的愛化為慈悲,這究竟是甚麼意思?這種「化」是真包容還是假包容呢?又為何基督教不能同樣把佛教的慈悲化為愛呢?這此問題都需要澄清。
然而有時吳汝鈞也有「不包容」的一面,例如他認為「不能有上帝特別照顧他的種族的信念,或只有他的種族才具有與上帝溝通的途徑的信念。」(頁4-5) 但這不是意味著,宗教對話中並不用包容正統的猶太教嗎?但猶太教的看法有可能是對的,起碼它的錯誤也是「未經證實的前提」,並非「具有明證性的信念」(頁4),所以按吳汝鈞的原則,不是也應把這否定「加上括號」嗎?
此外吳汝鈞認為排它主義、包容主義和平行主義三種宗教對話的模式都「缺乏積極性,難以令對話帶來啟發性的結果。基本上各宗教都只是自說自話而已。」(頁9) 為了打破這各說各話的局面,吳汝鈞提出純粹力動哲學,「作為一個總的原理,以統合一切宗教。…純粹力動是絕對有與絕對無之外的另一終極原理,它綜合絕對有與絕對無的正面意義,同時又超越或克服絕對有與絕對無所可能產生的流弊。」(頁9)我不完全明白這「純粹力動」究竟是甚麼,我這裡只就這進路於宗教對話的涵義提一些問題:
- 吳汝鈞認為「包容主義」的毛病在於「最後還是以自宗為最高」(頁9),然而純粹力動哲學的目的雖說是統合一切宗教,但很明顯吳汝鈞認為這種哲學最後還是較各宗教為高,這不是犯了同一毛病嗎?
- 以基督教為例,吳汝鈞認為純粹力動「下貫於個體生命中…每一個生命都是道成肉身,這符合基督教精神,但不限於耶穌一人。」(頁9) 但這種說法有很大問題,無論純粹力動哲學是否真理,這種對「道成肉身」的看法並不符合基督教精神,因為基督教所言的道成肉身正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事件。所以最終吳汝鈞似乎只是提出另一種特殊的系統,這種系統與其他宗教的關係,也會產生宗教對話經常碰到的問題。吳汝鈞認為「一切宗教的核心主題、概念,如上帝、天道、空、涅槃、天堂,甚至永生…都是純粹力動的某一面性格的表現。在純粹力動中,我們找到宗教的源頭。」(頁10) 其實這和希克(John Hick) 的多元論相差無幾。
其他問題
- 吳汝鈞提到「上帝與人是同質」(頁6) 的「基督教」觀點,但這說法在基督教傳統裡應可說是異端了吧?
- 吳汝鈞認為「基督教便是由猶太教、希臘古代宗教和拜火教結集而成。」(頁7) 我相信這說法反映一種宗教的歷史學派(history of religions school) 的觀點,但這種觀點已受到很多質疑,例如很多學者會認為它忽略了基督教的獨特性,和建基於一種錯謬的方法論(如相似的教訓就代表一種因果關係)。
- 吳汝鈞多次提到「動感」(第6部份) ,但這一詞語的意思並不明確。
- 吳汝鈞認為宗教對話「不能有護教性。不能預先確認自己所信奉的教義的絕對優越性,在任何情況都高於其他宗教。必須以真理為依歸,對於一切真實,採取 開放態度。」(頁3) 我們「必須本著一種自我批評的態度去進行對話。」(頁4) 但是否有這個可能性:有些人以真理為依歸,和採取開放態度,但同時真誠地相信自己的立場是最優越的呢?